电影一直被称为造梦的艺术,当第一块银幕诞生,世界就出现了一个虚拟的幻觉空间,一个与现实平行的世界,成为人类经验史上无比重要的突破。
光影流转之间,世界电影已走过130年,中国电影也迎来了两个甲子,无数人在其中寻找心中的“桃花源”。在世界电影的坐标系中,中国电影始终以现实主义为底色,将家国之思和人民情怀深植创作,让银幕成为映照时代精神的镜子。
在日前举办的2025年金鸡百花电影节期间,新华网专访中国文联党组成员、副主席、书记处书记高世名,围绕电影的精神内核、现实主义传承、产业未来等话题展开探讨,于光影记忆中铭记不变初心,在时代浪潮中探寻创新路径。
以下为访谈实录:
电影作为梦想之地
新华网:今年是中国电影诞生120周年,您认为它最核心的精神内核与共通表达是什么?120年来有哪些“变”与“不变”?
高世名:电影,从它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带着鲜明的大众化、平民化基因,这和戏剧这类舞台艺术形成了鲜明对比。在二十世纪,这样一种平民化的艺术形式,从大众娱乐的“西洋镜”,一步步成长为一种空前复杂的综合艺术。当第一块银幕诞生的时候,世界就出现了一个虚拟的幻觉空间,一个与现实平行的世界。这在人类经验史上,是无比重要的突破。向前追溯到摄影术发明时,人类第一次把连绵不断的世界画面固定下来,从那一刻起,“让画面动起来、流淌起来”就成了无数人的渴望。整个19世纪中后叶,无数人都在尝试做这件事。
我曾在法国国家工艺博物馆见过二十几种电影机设计方案,代表着不同的技术路径、各自的设想和理解。最终,1895年,卢米埃尔兄弟成为了公认的电影发明者。原因说起来也简单,关键在于他们有自己的工厂,还有一千多个工人,只有他们实现电影机的产品化、产业化。这背后有一个核心区别:卢米埃尔兄弟成了发明家,而其他人只是探索者。这也注定了电影从诞生之日起就和产业紧密相连,它不像画家画画、书法家写字、作家写作那样,仅凭个人就能独立完成——电影是系统工程,从一开始就带着产业属性。
电影的第一个高峰期出现在十月革命前后,作为一种“革命艺术”,比如爱森斯坦那代人的作品,《十月》《战舰波将金号》等,这些都是电影史上的伟大作品。看这些片子时,你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全新的时空经验——蒙太奇把原本连绵不断的世界打破、切碎,再重新重组为一个强有力的整体,而这个整体内部又充满辩证性的张力。爱森斯坦在《蒙太奇论》里也明确说过,蒙太奇的诗性和政治性的基础,就是一种辩证法。在他看来,电影是一种激进媒介,一种革命性的形式——它不仅深度参与社会革命运动,更重要的是,它带来了一场“感性革命”,重塑了人类的感官体验和认知经验。
今年是世界电影诞生130年,也是中国电影120周年,在过去一百多年的历程中,无数人们通过电影找到了自己的“桃花源”,找到了梦想之地,获得了心灵的慰藉,也看到了远方的信息。帕索里尼说“人的一生就是一个长镜头”,是说我们的身体如同一部摄像机,我们周边发生和演化着的一切,我们经历的那些川流不息、绵延不断的事情,构成了一部漫长的生命影像。电影院的黑暗把现实驱散,观影时光把人们从日常生活的沉闷单调中释放出来,使之进入一种更为压缩凝聚也更为精彩的影像叙事。就观影者而言,电影如同在时间上挖一个洞,在日常生活中构造出一个另类时空的梦想之地,观众既疏离于世界,又沉浸其中。在电影中我们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在电影中我们历经世事沧桑,阅尽人间百态。当万物互联,众生孤独,我们需要放下手机,重返那个温暖迷人的“黑暗巢穴”,重启我们美妙的观影时光。因为,对于我们这些当代人来说,电影不但是生活的超脱、生命的慰藉,还是超越庸常和沉沦的可能世界之创造;更重要的,它还是人生的副本、记忆的回响、存在的驻留、心灵的拯救。电影之光投射出的,永远是人世间的共情与善意,永远是梦想和希望。这是电影在人类历史上的巨大贡献,它超越了单纯的“艺术形式”范畴。我常常说,在20世纪人类经验史上,电影的贡献大于视觉艺术史。电影在经验史层面,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电影的发明是在1895年,但它大致是一个20世纪的工业,在今天这个网络化、数字化、智能化的时代里,电影正面临一种本体论的挑战。现在大家常说“去电影院的人少了”,其实这只是表象,我并不认同“年轻人不爱看电影”的说法,很多年轻人都热爱电影,所谓的“观影人数减少”,可能是统计维度太窄了。大家总在说9万块银幕、几百亿票房,但这只是统计了电影院里发生的数据。年轻一代更习惯看小屏而非大屏,电影上院线后很快就会进入网络平台,平台上的流量和播放量,都是扎扎实实的“观影数据”,却没被统计进去。一方面,我们不能把“票房”狭隘地限定在影院范围内,还有各类网络平台。另一方面,健康的电影业有庞大的产业生态,在其中票房可能只占电影产业的四分之一甚至更少。电影所创造的消费场景远比我们说的更加宽阔,其产业价值远不止于院线票房,所以我们对电影产业依然要充满信心。
在全球范围内,中国电影人是最积极、最无负担地去拥抱新科技、新工具的。这些年,很多院校和机构都在探索影像创造的新技术、新引擎,都在实验、探索未来电影的新形态。我相信中国电影行业能够通过不断地自我创生、自我迭代,来克服数字智能科技对于电影艺术的本体论挑战。
现实主义是中国电影的底色
新华网:“电影是一种现实影像,也是一种影像现实。”现实主义是中国电影的根脉。您觉得中国电影的现实主义传统是如何一脉相承的?在传承中又面临哪些创新挑战?
高世名:中国电影从诞生之日起,现实主义就是它的底色。尽管这期间经历了无数历史变化、技术迭代,涌现出各种新的电影形态和风格,但有一点始终未变:那就是深植其中的家国之思、现实情怀,对人民的抒发,以及对百姓精神生活世界的探求。这是中国电影120年来一以贯之的东西。
为庆祝中国电影120周年,中国影协举办了一系列活动,其中非常重要的就是老电影的展映。以前我都是在电视、小屏幕上看《马路天使》《十字街头》这些老电影,这次我有机会在电影院的大屏幕上完整地重温,而且都是修复得非常好的版本,那种体验和小屏观看完全不同。在影院里,我突然捕捉到了很多以前忽略的细节,看到了许多没有看到的东西,也真切意识到,当年那代电影人的创作其实非常“现代”——非常现代主义,但又是完全现实主义——这种我们通常觉得矛盾的特质,在最好的作品中实现了完美的统一。
在电影院里,听到《四季歌》的那个段落中,几个窗口、几个房间之间的镜头切换妙极了,这里有一种在画面、空间和叙事之间建立起的动力机制和张力关系——这是我以前在小屏上没有清晰感知到的。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中国老一辈电影人是如何驾驭电影这个媒介,运用蒙太奇这种全新的方法去重塑现实的。
现实主义并非简单复刻日常,现实主义电影所构建的“现实”,是将每个人在社会总体中的处境与经验进行整合提炼,这种现实主义是有深度、有力量的,它超越了个体的日常体验,能够对现实做出深刻的解释。艺术家面对现实,试图把握现实,希望在理解它的同时改造它,然而我们又真切地身处现实之中,我们的生命本身就是现实的一部分。现实主义文艺所朝向的现实是整体性的、有生命的存在。
我们倡导的是这样一种现实主义,它以开放的叙事、多元的语言开拓出现实的新光谱,以深度的感知、同情之理解建构起艺术与生活的新关系——它所参与的是一段正在生发着的历史,它所探索的是一个正在形成中的世界。所以,现实主义是能动性的,不只表现生活,而且参与历史进程,它是改造现实的实践,是让世界向上向前、向善向好的力量。
这是中国电影120年里始终存在的一种力量,这种力量跟我们的家国之思连在一起。在新中国成立之前,它是革命的力量。在新中国成立之后,它是时代奋进的力量。它振作人心,凝结着每一个时代的时代精神和民族精神。这是中国电影、中国电影人的一个共识,这也是两个甲子光影岁月最可贵的遗产。
新华网:在2025年中国金鸡百花电影节开幕式上,84岁的电影艺术家肖桂云动情讲述从影初心,您觉得中国电影人最该传承的精神是什么?
高世名:肖桂云老师的《开国大典》,让我们从中看到中国人的家国情怀。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个国家的主人公,所以每个中国人身上,都有从家国之思中发展出来的“家国自我”,个体经验与大时代相契合、相碰撞,最终迸发出聚合个人小历史与国族大历史的精神力量。就如在“开国大典”这一纪念碑式的历史事件中,领袖和无数普通人都在这个核心现场现身,共同铸炼为中华人民共和国这个伟大的共同体。我们从延安以来的电影史,其实一直就在弘扬这种精神。我们在荧幕上看到的英雄和普通人形象,那些被电影艺术家塑造得有血有肉的千千万万的“我们”,折射出中国电影的“人民史观”。我们一定要正视自己的历史、民族的根脉,守住这种“人民史观”。
青年电影人要有自己的电影主张
新华网:对于年轻电影人,您希望他们守住什么,大胆创新什么?
高世名:第一次参加金鸡百花电影节,学到很多。尤其参加了金鸡创投单元以及香港电影推介会,让我感触颇深。我看到,电影界那些成名已久的专家们对年轻人真心的关爱,同时也感受到青年电影人的电影理想和热爱。不同年龄段的电影人都展露出一种诚意,对生活、对电影、对艺术、对自我的诚意。
年轻创作者非常有热情也非常有创造力,但是我也看到,除少数作品外,多数作品虽然触及孤独、自由、心灵和解与救赎之类的终极命题,却大多局限于个人“小世界”,偏向于“小确幸”式的表达。
对青年创作者来说,第一部作品往往倾注自己全部的情思和感受,虽然青涩却真挚动人,因为那是作者最真切、最饱满的生命经验。但当他们创作第二部作品时,就不应再局限于自我表达,要学会从更广阔的世界中观照自我、理解自我。这种双向互动的过程,能让创作者不断提升,会让自我变得更加丰满和复杂。这是青年电影人必须经历的成长阶段,当创作者学会通过世界把握自我,便真正走上了现实主义创作的道路。
现实主义不是一种风格,是我们面对世界的一种姿态。我们的生命是丰富的,现实是宽阔的,世界是开放的,艺术是多彩的。我倡导“宽阔的现实主义”,就是要在创作者与世界打交道的过程中,从浮光掠影的世事与冗长的日常中,捕捉生命的精彩,发掘历史与社会的内在动力,进而对现实形成总体性把握。
文艺创作不能局限于杯水风波,完全的“自我”表现总会变得贫乏,唯有生生不息的现实,唯有无数人真实的生活,才是创作的源头活水。唯有以最开放的胸怀、最大的善意去把握世界、理解他人、感应众人,艺术作品才能拥有精神的分量与心灵的价值,才能走心,才能真正打动观众。
此外,我觉得青年电影人对电影要有本质性的追问,要有自己的思考与答案,要有自己的坚守与表达。关于电影是什么,哪怕已经有了100万个答案,年轻人仍要给出自己的答案。要敢于提出自己的电影观、自己的创作主张,甚至发出属于自己的“电影宣言”。这既需要理想和见识,又需要胆气和魄力,也是中国电影新一代应该具备的能力与担当。
其实不只是年轻电影人,希望所有年轻人,都能大胆地、无畏地与世界碰撞,勇敢去尝试,不要怕犯错。
电影与人民的双向奔赴
新华网:近年来,中国金鸡百花电影节在推动中国电影高质量发展方面,发挥了哪些作用?
高世名:电影、电视、音乐这些领域的艺术家们,同时身处艺术界和娱乐圈,他们既是艺术家,有时候也是娱乐明星。对于娱乐圈来说,往往受到“流量”的影响,而“流量”涉及到平台运作和算法推送,未必反映真实的民意。因此,中国文联、中国电影家协会有一份重要职责,便是引导创作者坚守艺术初心与电影理想,以艺术家的担当为世界、为时代创造具有真正人文价值和艺术价值的作品。金鸡奖作为电影界公认的国家级专业奖项,自1981年创立以来,始终坚守初心,推动中国电影的艺术探索,推举兼具艺术价值、精神内涵与思想深度的作品。
当然,对电影来说,艺术性和大众性是统一的,“金鸡”也并未割裂艺术与市场。“人民需要电影、电影需要人民”。这些年,电影节通过布局“金鸡电影市场”这样的板块,让国内外电影界那些在艺术和思想上有造诣的作品寻找自己的市场,真正实现电影与人民的双向奔赴。
这些年,金鸡奖及金鸡百花电影节对电影行业的生态建构与产业推动作用日益凸显,这也契合中国文联评奖改革的核心方向——重视奖项的“下半篇文章”,关注获奖者未来的发展,关注文艺奖项对产业的推动、对生态的构建,以及促进奖项与区域经济社会发展的双向赋能。
电影产业链条长、与科技融合紧、消费场景广,所以其产业生态的打造至关重要。这方面,“金鸡”对福建和厦门的带动作用非常显著。首先是人才培养,目前多所高校已经设立电影学院,更多院校开设了影视相关专业,形成了扎实的人才链。人才链进一步激活创意链,而创意链又推动了产业链的发展,仅厦门就聚集了2600多家影视企业。金鸡奖的专业评审构成价值链,各级媒体的热情参与形成传播链,最终实现“人才链、创意链、产业链、价值链、传播链”的五链融合。这种融合不仅能构建优质的电影艺术创新生态与产业创新生态,更能形成一种社会创新生态,因为电影巨大的社会价值就在于——引领生活方式、塑造社会意识、焕发民族精神。
深入核心现场,激发文化创新创造活力
新华网:“十五五”规划建议提出,广泛开展群众性文化活动,繁荣互联网条件下新大众文艺。中国文联将如何凝聚全行业力量,推动中国电影在新大众文艺时代实现更大突破?
高世名:党的二十届四中全会明确提出,激发全民族文化创新创造活力。中国文联正在推动一个创作计划“场景里的新时代”,通过发挥组织优势与专业优势,推动全国各行各业的艺术家深入新时代创新创造的核心现场,感受历史的脉搏,汲取艺术的灵感,创作出新时代的艺术作品,点亮群众的心灵,激发全民族文化创新创造活力。这里重要的是,创新创造不专属于少数精英,也不只是个体主义的自我叙事,而是“全民族”的自我赋权和自我赋能。
新大众文艺的创作者们许多是艺术圈外的普通人,他们依托互联网、自媒体的新生态,创作并播撒出一种既“切实”又“切身、切己”的精神生产,这对文艺界、对我们这个时代都至关重要。新大众文艺不仅是文艺现象,更是社会现象,不但是无数普通人创造性的自我展示,更是自我与他人的连接互动,个体与现实世界的彼此响应和相互焕发。
电影向来都是大众文化最强有力的载体,在今天这个互联网、大数据、智能化的时代里,它必将释放出更加平等、更加多元、更加丰富的创造能量。毛主席指出,文联主要是“联”,上联下联左联右联内联外联都很重要。在今天,我们更要打通艺术界内外,面向更加深广的生活、更加辽远的世界,去联动艺术家和人民大众,从中国式现代化的伟大进程中凝聚出磅礴的精神力量,催生出真正深入人心、影响世界的优秀作品。
策 划:刘加文
统 筹:朱永磊 段世文 万方 林明
记 者:李欣 赵宇娇 王坤朔
主 持:高子涵
编 导:丁梓朔 王坤朔
摄 像、剪 辑:丁梓朔
摄 影:钟奕





